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一个人只要生性快乐,善于去欣赏,去享受,什么事情都能发现乐趣。
那么我呢?医生,你看我是生性快乐的人吗?
你和一般人不一样,你是带着上帝的使命到这个世界来的呀。(她提起暖瓶给我添上水。)人生短暂,人这辈子要做成一件事又谈何容易?所以你想排除一切干扰。这些干扰大都来自生活,来自人的欲望本身……总之,这是个痛苦的怪圈。要克服这个怪圈,必须是神经、意志非常坚强的人……
她说话时,我一直出神地望着她。讲到这里,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望着窗外的山林出神。
我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那么,你看我的神经强度如何?
她扑嗤笑了,说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神经强度”这个词。我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诊断一下,你是医生,我信你的。
她笑道:我当然属于神经坚强的人。不过,别绷得太紧,太紧就会出毛病的。
我问她:你认为我目前的厌倦情绪是一种精神障碍?
她注视着我,许久没有开口。
#
下午,我们又去了招隐寺。
招隐寺的山门上刻着四个蓝色的大字:城市山林。
我说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会吧?我说,我不想一个人来玩,看上去有点傻不啦叽的。
那就邀几个伴呗。她说。
要是话不投机,还不如一个人儿。
她笑了。她说:我想起了一句名言,大意是说,狮子老虎喜欢独来独往,羊儿蚂蚁才喜欢成群结队。
我说:我现在的感觉不像老虎,倒有几分像老鼠。
我可不干,她抗议说:你是老鼠,那我成什么了?
……
我们沿着鹿跑泉、虎跑泉、听鹂山房等景点游了一圈。井眼里都是一摊污水,更听不见什么黄鹂鸣柳。水泥厂方向飘来一团团灰雾,天空迷蒙一片。听鹂山房已改成了一座茶社,只有门口的介绍牌上如数家珍地写着动人的文字——这里曾是东晋著名音乐家戴喁的故居,他常常携带美酒佳柑,来林深处聆听黄鹂啼鸣,终日不厌,于是便有了“戴喁斗酒双柑听鹂声”的典故……
戴喁实际上是晋代一个著名的隐士。还有,号称江南半壁米家山的宋代大书法家米芾当年也在这里长期隐居。
听说米芾的墓就在南郊附近,你去过没有?我问她。
她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有呢。
据说那是一座空墓,文革时被砸毁了,后来重砌的。我告诉她。
怎么是空墓呢?她问。
我说:这个责任恐怕还得由米芾本人来负。因为他太酷爱自由了,太浪漫了,他把自己的归宿交给了这十里长山,交给了大自然。他的灵魂,即使死后,也不愿受到世俗的骚扰和任何禁锢。你想,也多亏是座空墓,文革时他在九泉之下才免遭一劫,不是吗?
冷艳总是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我说,好像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我又向她推荐了唐朝诗人李涉写南郊的一首诗——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听了,抚掌笑道:我们今天是偷得浮生一日闲,比他还多半日呢。
……
说说笑笑走走,就来了一处叫读书台的地方。
冷艳手一指说:又是一个你崇拜的人物!按你的说法,他又算一个高级隐士吧?
我们走进阁门,只见正屋中央有一尊执笔而坐的古人塑像。塑像前是书案一张,油灯一盏,旁边还有几把陈旧的太师椅,一张竹床,布置得倒也有几分清寒静谧的意味。
再看介绍,这里的主人公竟然是一位皇太子——萧统,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统生而聪睿,五岁遍读五经,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二十岁时离开六朝金粉之地的建康(南京),来此隐居,闭门读书,潜心编纂了我国最早的诗文总集《昭明文选》。三十一岁时双目出血、失明,心力交瘁而死。
我还是被这个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呆立在那儿,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比耶酥、释迦牟尼要真实千百倍。据说释迦牟尼成佛前也是一位王子。他们原本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假如这就是生活的真谛的话。而他们却做出了另外的选择。后人虽然记住了他们的事迹(忘却了无数帝王将相),但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们呢?……也许,他们生来就是为人类作牺牲的吧……
读书台前,碧草茵茵,苔痕斑斑,黄昏的秋阳从树隙间迟迟离离地照过来,照着这人去阁空的一千四百年……
站在阁前的阳台上,可以看到招隐寺全貌。茂林修竹中,露出几处檐牙屋脊,一辆面包车正滑翔水泥路歪歪斜斜地开上来,最后停在山腰的一个小广场上。而周围的丘峦从三面恰到好处地形成一种环抱之势……
——只是这里,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