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
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宗子智申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再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晋国上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连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
赵鞅落难时,人人以为赵氏即将灭族,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乱踩过他几脚,这会儿见他即将得势心里难免发怵。但怕归怕,摆明立场要趁早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这会儿智府堂前的台阶上,心急的大夫们拎着衣摆,你追我赶犹如滚珠一般朝前方的赵鞅涌去,丝毫不顾忌背后智氏宗子智申一张煞白难堪的脸。
“一群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我阿爷如果能活百岁,他赵鞅就只能做一辈子的上军佐!到时候,看你们还敢这样羞辱我智氏!”大堂的东南角,智跞的嫡孙智瑶气得小脸通红,他看着门口泉水般涌出去的大夫,放在黑漆长案上的两只小手几乎要抠出十指木屑来。
“谁喊我卿父的名字?”在离智瑶不远处,一个身穿靛蓝色深衣的少年从睡梦中被惊醒,他嘟囔着抬起头,肘边一只盛着四酎的红漆双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瑶见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敛,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门。
“原来是阿瑶啊……”蓝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那一身红衣满身火气的小人一眼,低头嘟囔道,“你下次见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辈里还有你智瑶这样的‘真勇士’。”
“赵伯鲁,你别用你阿爹来吓我!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得很,我爹是怕你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爷爷再活四十年,晋国就轮不到你赵家人做主,你也永远踩不到我头上来!”智瑶推开身边的侍从几步冲到赵伯鲁面前。他今年刚满十岁,却是新绛城里出了名的“刺头”,平日里他仗着祖父智跞的宠爱一向不将赵氏这个羸弱的世子看在眼里。
再活四十年?赵伯鲁一听这话就笑了。智跞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别说其他三族没有活路,晋国的国君怕都要换成他智家人来做了。可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小孩就是小孩,气急了就爱胡说八道。
赵伯鲁不想与这“刺头”计较,他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湿的袖口,转头问身后人道:“红云儿,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么都走了?”
赵伯鲁身后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异族,眉梢一枚豆大的胎记非朱非粉,似新舂的石榴花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总角,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和一身粗鄙的毛褐短衣在富丽堂皇的厅堂内看起来格外扎眼。男孩见伯鲁转头,两步跪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开席时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贱奴!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智瑶见自己父亲门边受辱已然怒火烧头,这会儿见赵伯鲁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气极,他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只红漆高脚豆(1)就朝赵伯鲁身边的男孩掷去。“咚”的一声,那只装满肉糜汤汁的高脚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男孩的脑袋上。已经结了团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齿间的残渣唾沫一股脑沿着男孩的额发淌了下来。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就是他的命。他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睛上的油脂,又默默地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计闷雷,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无恤,你凭什么出手